人活世間幾十年，最多不過百年，來時一枚小小的胚胎，死後也只剩一個小罐子裝一小抔骨灰。

不過如此。

穆立雪一身黑衣捧著那小小的骨灰盒，站在憑欄處往下看，這是靜山玄天一鏡的山腰處，遠處青山遙遙重影，底下雲霧繚繞清凈空明，這骨灰塔建在此處想必能讓死者得到解脫與安寧吧。

塔後還有一座小寺廟，玄天一鏡比較險和偏，導游一般不走這條路，沒有多少游客經過，反而顯得少了世俗味和嘈雜聲，只有低低雋永的僧人誦吟聲，大自然之中的鳥語風聲。

穆立雪抱著骨灰盒進寺廟，正殿正中供奉的是一尊觀世音菩薩，拈指低垂雙目，面帶慈憫，穆立雪擡頭靜靜看了一會兒，她跪在蒲團之上，認認真真地三跪九叩，但她沒有許願。

找到了殿中的僧人，僧人對她說：“你面帶愁容，雙眉深鎖隱含煞氣，凡事還是看開一些寬和一些，也許能讓接下來的路好走。如果有空，不妨多來山中坐坐，或別有收獲。”

她雙手合十表示感謝，微笑道：“大師，能否幫家母超度亡魂，助她解脫，不染塵埃。”

僧人嘆道：“小僧道行低微，不敢妄言，施主能選擇將令堂安放在此處，便是最好的安排，逝者已去，過多的思慮才是對往生者的牽絆。施主若是相信小僧，在下可以為令堂誦經一日，骨灰盒在佛前受香火凈化三日再放回原處，這樣可好？”

穆立雪微微笑了笑，道：“如此甚好。稍後我會捐出一筆香油錢給貴寺，做為答謝。”

她將骨灰盒小心交給了那名僧人，僧人看她，微笑點頭，轉身進入後面，讓她隨行。

隔著檀香繚繞之間，穆立雪跪坐在蒲團上，靜靜看著面前僧人在念經為自己母親超度，篤篤篤的敲木魚聲，在她耳邊繞，她的眼神變得空洞，嘴角一抹恬然笑意卻始終不散。

僧人睜開眼睛看向她，就知道之前的話她並沒有聽進心裏去，誦經度亡人也度活人，但這世間仍有許多不願被度的人，糾纏在七苦中。

這是一個只看結果不在乎過程的人。

穆立雪將包有一萬塊錢的香油錢封放入寺廟的捐款箱裏，並告知三日香火凈化後請僧人代為放回骨灰塔中，她有事暫時離開，等回來後再次致謝。

僧人雙手合十應允下來。

穆立雪踏下山門，在山石階梯邊看到雪狼正等著她，他眼神淡淡看著下面的竹林，把玩著手機。他認為自己身上血腥煞氣太重，不適合進這種清修之地，對彼此都不好。

穆立雪對這種想法嗤之以鼻不以為然。

她要趕著回去醫院接自己的寶寶，打電話給林曉靜，手機裏她的聲音有些吞吞吐吐的，只說穆小白各項身體檢查結果都挺好，因為醫院病房緊張催著辦理出院，昨日她已給寶寶辦理出院手續接回家中，再問朱醫生，說現在不在家裏，有事出去了，半天又說不出由來。

穆立雪心中感覺怪怪的，便決定先趕回臨城見到孩子後再說。怎麽接觸孟家那些人，她還要再想想。

在離開之前她去見了吳青倫。

他此時暫住在酒店裏，野診所被毀了之後他連住所都沒有了，穆立雪進門時看到他正在收拾行李，她詫異地問道：“吳叔叔，你這是要去哪兒？”

吳青倫回頭對她露出一個笑容，淡淡的充滿疲憊倦意。

穆文都不在了，他也要離開了。當初來這個臨海的小城市，就是為了不放心穆文，如今佳人已逝，再留下來就是個傷心地了。

他對穆立雪說道：“你母親其實很喜歡旅游，四處看看風景，再寫些文章，只可惜她這一生都沒有做到。如今她不在了，我就替她去實現這個心願好了，到處走走看看，聊度殘生。”

穆立雪嘆了聲道：“您還很年輕，應該找個好女人成家過日子，不該這麽早就這樣想，何況您是這麽優秀的醫生。”

吳青倫笑笑搖搖頭，把行李箱合上拉上了拉鏈。

她便不再多說，走到吳青倫的面前深深地鞠了個躬，“謝謝您，表叔，謝謝您這麽多年來為母親和我所做的一切，今後不論您去到何處，請別忘了立雪，您是我最重要的親人，我可以為您做任何事。”

吳青倫想起之前為穆文打針的場景，心中一痛，扶起了她，摸摸她的頭，心疼道：“孩子，我們之間還需要說謝嗎？別給自己背負得太多，你會發現自己慢慢的就無法往前走了，你媽也不想看到你這樣。”

穆立雪但笑不語，他們心中都知道，穆文最想的就是讓穆立雪帶著仇恨去面對孟家人，重回孟家，奪取一切。

吳青倫望著她難過道：“你媽已經是這樣了，你何必要去重蹈她的覆轍，你這麽聰明的孩子，難道不明白嗎？你媽媽給你留下的那筆錢還有保險，足夠讓你可以帶著，……，去過比較安穩的日子了，平安才是最重要的，小雪，經過了這麽多的事，表叔才明白這個道理。我很後悔，曾經因為心軟而任由你媽與孟陵樹糾纏不清，我……”

他語帶哽咽，搖搖頭說不下去。

穆立雪靜靜看著他，吳青倫是個溫柔多情並有些軟弱的男人，但他是個好人。她當然明白，可她必須要去做，她自己也想去做。

孟家，孟陵樹，慕萬筠，白瑕，還有誰，那些要置她們於死地的人，她怎會就此放過？

不行的。

吳青倫抹了抹眼睛，望著她，似乎也明白了什麽，“小雪，你變得跟以前不一樣了。”

她笑了，是啊，她怎麽可能還會跟以前一樣？

曾經吳青倫還能從她的表情眼神裏看到一些東西，如今，竟什麽都看不透了，只有沈沈如靜夜深海的一雙眼睛，這不是一個十八歲少女應該有的眼神，仿佛什麽都不在乎，什麽都放下了。

但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。穆立雪變了，變得讓人害怕不安，可他能怪她嗎？她只是個可憐的孩子。

在機場，到了分道揚鑣的時刻，穆立雪微笑問他：“吳叔叔，以後我們還有機會再見嗎？”

他心裏很酸，很自責，別過頭去眨了眨眼睛，然後道：“是我沒用，沒能保護好你們，如今，還要丟下你一個人去面對。如果有一天，你需要我，我會回到你身邊。”

這是吳青倫的承諾，如同對穆文的承諾，無條件的，可以為她做任何事，違背人倫常理，違背任何人，只要她需要。

他遞給了她一個寫著號碼的紙條。

穆立雪笑著接過，小心收好，她伸手擁抱了吳青倫，感受最後的溫暖，輕輕道：“希望，我永遠都用不上這個號碼。”

她看著人轉身走遠，消失不見，輕輕笑了笑，也扭頭走向另一個截然相反的方向，雪狼不知從何處竄出來，跟在她身後，眼中神色幾度翻湧，看著她的背影欲言又止。

如果可以，他希望她不要回去。

“孩子我已經讓人接走了，你繼續留在穆立雪的身邊，既然她下決心要回孟家，那我們就在旁繼續看戲，看看接下來會發生什麽，是否有資格……”

雪狼突然握緊拳頭，隨即又慢慢松了開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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